2015年4月26日 星期日

妳 是 我 的 眼/ 邵鳳蘭(邵子)



南投玉山文學獎,也曾是埔里鎮圖的駐館作家──邵鳳蘭老師(筆名邵子),大學時期即連續四年蟬聯中興湖文學獎首獎。她在教育界奉獻多年,其中不乏與家長和學生之間互動的感人故事。《MQ我抓得住分享 》今日起,將連續讓各位感受埔里國中老師的教育愛──深刻動人的真實故事,在她感性又帶詼諧的筆觸下,將如清泉不斷注入各位的心靈深處……

邵鳳蘭邵子

    瑋欣編到我班上的時候,視力已經惡化到某種程度,除了白天光線好的時候,可以看到一點光和人影之外,一到傍晚或陰天,則幾近全盲,學校特教班幫她申請的輔具,竟簡陋到只有一盞加強光亮度的檯燈,把她安置在一般常態的班級,父母的擔憂,可想而知。
  「瑋欣可能因為眼睛的關係,跟同學的互動不佳,閉塞、內向,不願意溝通,她的心門,好像緊緊關住了!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幫助她才好。」瑋欣國一的導師炫中師,特地拜託學校,將瑋欣安置在我班上的時候,仍是憂心忡忡:
   「邵子,交給妳了,看能幫什麼忙。」
    於是,為了不負所託,我「發揮」十多年來帶班晤談的經驗,在瞭解了瑋欣的家庭背景,基本資料後,與瑋欣開始了第一次的「約會」。
    那是個炎熱的夏日午後,趁著班上同學都已熟睡,我將瑋欣帶到圖書館,準備「晤談」,當我自以為深情款款地拉住她的手往前走的時候,她受驚嚇似地將手往後縮,臉上流露出惶恐的表情,之後,兩人坐定,任憑我口沫橫飛,旁敲側擊,瑋欣始終不發一語,空洞的眼神,望向窗外,彷彿那豔陽裡,啁啾來去的鳥兒,才是吸引她專注的力量,我,一人唱著獨腳戲,說著說著,到後來,內力耗盡,連說的力氣都逐漸消褪在偌大的圖書館裡,多年來跟學生晤談,始終攻無不克,箭不虛發的驕傲,此刻敗得徹底,掛鐘的聲音越益清晰,我的心,就越益沈重,怎麼辦?瑋欣不理我!
    下課鐘聲一響,她火燒屁股一樣地站起來,急著離開,差點撞到門,我還來不及伸手去扶,瑋欣已經「逃」得無影無蹤! 
    我癱坐當處,非常難堪。
    瑋欣的國一導師炫中師來探問晤談結果,我們相對無言,只有搖頭嘆息。
   「要死了,踢到鐵板說 ,」我後來自己笑了起來,炫中也笑了:
   「沒看過這麼柔軟的鐵板吧!再試試如何?」
可能是那樣一場令我深感挫敗的談話,挑起了我天蠍座的鬥志吧!每隔兩天,我就找瑋欣來圖書館約會,有時,我嚴肅地跟她談課業上的問題,有時,我溫柔地問起她盲眼的經過,有時,談在學校跟同學互動的狀況,有時,問起爸媽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與期待,然而,瑋欣仍舊不發一語,望向窗外,彷彿這樣的晤談,是一場莫名其妙的酷刑,炫中師每次來探問結果,我們都以苦笑做結。
    我以為,我跟瑋欣八字不合,或許我們該結束這種兩敗俱傷的談話了。
    第十次,我打算效法國父革命的精神,談話完畢,就放瑋欣「自由」,所以心態上也顯得輕鬆許多,當我問到瑋欣家中有幾個兄弟姊妹的時候:
   「我弟,他很皮,他會故意放東西,讓我摔倒!」瑋欣空洞的眼中,突然放出光來。
   「妳媽不管他嗎?」我的心裡,突然一陣笑意漾開,呵呵,瑋欣,這樣就對啦!繼續講阿,不要停。
    「老師,我跟妳講,我弟他根本不怕我媽,他很惡霸,還會兇我媽,我媽只會哭,老師,妳應該教教我媽怎麼管我弟。」
    「還是我哪天直接去妳家,跟妳弟聊聊?」
    「好啊好啊!」瑋欣開心地大笑起來:「我們班都那麼怕妳,我弟這下慘了,他一定嚇到躲在房間,不敢出來!」
    我登時臉上三條線,原來,在瑋欣的心目中,我跟毒蛇猛獸、獅子老虎,沒啥兩樣,她不是看不到嗎?唉!我是面惡心善啊,孩子。
    那天,瑋欣吱吱咯咯講個沒完,時而興奮,時而輕笑,到打下午第一節上課鐘,我趕她,她還不肯走,炫中師進來,看見我們歡愉的模樣,也不禁笑了起來,連續多次的鏖戰,我跟炫中,第一次,相視而笑。
    此後,每一節下課,瑋欣都會來辦公室找我閒聊,聊起她學琴的心得,聊起她盲眼的經過,聊起教電腦的許可欣老師,將鍵盤放大,要她記牢位置,她因此學會簡單文書處裡的經過:
    「我很感謝許老師,沒我把我當殘廢的人,要我呆坐在那裡就好,還有鋼琴老師也是,對我特別嚴,我才有機會認識貝多芬跟莫札特!」她突然停了幾秒,臉上一陣紅:
    「嗯!還有妳,我之前都沒有理妳,妳都沒有生我的氣,還是對我很好,關心我,會講道理、分析事情給我聽,我現在在這個班,認識好幾個好朋友,好開心,老師,哪天妳來我家,我彈琴給妳聽,好不好?」
    「當然好啊,我還要去妳家,教訓妳弟,妳忘啦?」
    瑋欣又一次,大笑起來。
    其實,我之前,從沒有帶過視障生的經驗,只是每次考試,提醒自己去幫瑋欣將試卷放大(瑋欣不愛用放大鏡,說看了頭昏,每次都貼著紙或黑板,才能看得到字),也拜託各科老師幫忙放大各科的卷子,瑋欣又生性乖巧,國三那年,我們每天都得晚自習到十點,有一次下課時間,瑋欣因為行動不便,在走廊被一群毛躁的猴崽子撞倒,此後,她連廁所都不敢上,我只得安排「專人」,每節下課,領著她去廁所與福利社,我們能幫她的,實在很有限。
  瑋欣國三那年,也正好是我人生一個很大的轉捩點,出車禍,臉上顴骨碎裂,腳也嚴重受傷,跛行了很久,非常狼狽,後來又發現子宮長了一個九公分大的肌瘤,我當時選擇用吃中藥跟刀療的方式處理,每個禮拜一次的刀療,猶如千刀萬剮,疼痛非常(再冷的天氣,都得裸身,讓中醫師用特製鋼刀,剁遍全身經絡),晚上瑋欣的媽媽陪她來晚自習的時候,總會特意繞到辦公室來找我說說話,好幾次,看到我臉上清楚明顯的刀痕,總是很同情地建議我,要我改吃五穀飯,用食療,或者可以少受一些苦:
   「老師,我知道妳帶學生,沒時間弄那個,我反正閒閒沒事,我每天幫妳帶一個便當來,不麻煩的。」
    看我急忙推卻,脹紅了臉,瑋欣媽媽竟然走過來,抱了抱我:
    「妳照顧我們的孩子,我們照顧妳,是應該的!」
    「對嘛對嘛!」瑋欣和妹妹在一旁敲邊鼓,我卻只有無語凝咽!
    恁樣溫厚的女子,才能給予瑋欣這般溫厚的愛與照顧吧!她跟瑋欣父親的一路陪伴,疼惜,才能使瑋欣的人生路,如此溫暖,與,不孤單。
    畢業典禮當天,瑋欣上台演奏「感恩的心」,透過司儀低沈、磁性的嗓音,介紹瑋欣的心路歷程,與她多次參加鋼琴比賽得獎的榮勳,現場一片寂靜,她的母親,捧著一大束花,與我相擁而泣,現場好多人,都紅了眼眶,樂音流淌,是一種永恆的見證,見證生命如此不圓滿,卻又如此美好。
    瑋欣順利考上文華高中,一逕地踏實、勤奮,目標是師大音樂系,她自畢業後,每週給我打電話,分享學校生活的點點滴滴,兩年來從未間斷,包括她學會了點字,包括她學會了用導盲杖,包括她鋼琴比賽又得獎了, 包括寢室裡誰誰誰談戀愛了,誰誰誰跟同學吵架了,有一次,收到她用放大鏡發來的簡訊,祝我教師節快樂,讓我又紅了眼眶,等等,等等,但一談起眼睛的問題,始終是我們最擔憂的事,有一天,她在電話那頭對我說:
   「如果,全盲是我必然的命運,那我希望快快瞎,不要一點一點瞎!」
    或許,瑋欣聽出了我的心疼與哽咽,接著又說:
   「因為,我已經做好準備了,妳不用擔心,真的。」
    在她清朗的聲音裡,我想起當年我曾介紹給學生聽的盲歌手蕭煌奇,最近因為星光幫的走紅,連帶著林宥嘉翻唱蕭煌奇「你是我的眼」,又四處傳唱了起來,我將手機的來電答鈴,換成這首歌(那天瑋欣打來的時候,驚喜地大叫,說她忍不住哭了,想起國二那年聽歌的感動),也以此誌記與瑋欣的一段師生緣,但盼她的人生路,能越走越坦然,越走越康泰,瑋欣,我們都願意做妳的眼,帶妳領略四季的變化,帶妳穿越擁擠的人潮,帶妳閱讀浩瀚的書海,讓妳知道,世界就在妳眼前。
    妳也是我的眼,讓我明白,有形的眼睛,其實很多時候看不清楚,看不見,而心中有愛的眼睛,反而穿透重重障礙,帶來諸多美好,這是多麼難得的一課!

  此時,蕭煌奇的嗓音,更顯多情而深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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