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2月1日 星期三

父親告訴我的事/畢仙蓉

只要想起父親在世的精神,便會提醒自己:一份心力,可以化解對立。因此在教育工作上,沒有我討厭的學生,即使他們曾經讓我非常辛苦;在與人交流中,也沒有我刻意閃躲的人,因為坦蕩,更因為父親告訴我人與人之間的愛。

父親告訴我的事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台中市立惠文高中畢仙蓉老師

我永遠無法忘記,正當舉國上下同慶勝利之時,我卻狼狽地背起行囊遠徙青島。那時是民國卅五年六月。藉抗戰而蔓延起來的共匪,竟叛離政府,趁空作亂,復陷家鄉於鬼域。至青島後,余即投考煙台國華中學。該校因受政府援助,余得公費進讀一年,嗣以煙台收復,該校亦復原煙台,余隨轉學青島臨中高中部,直至卅七年十月,煙台重告失守,該市之聯合中學再度赴青南遷時,余乃就准隨校,迭經上海、杭州、湘潭等地,就讀於湖南藍田。不幸半年,余又隨學校南下至廣州,六月旋棄船渡海來至澎湖,七月即從軍報國,隸屬卅九軍師。

國共內戰 千里飄零
    我從父親的遺物中整理出他這份自傳,紙早已泛黃,有些字跡也頗模糊,因此僅記錄這段清楚的部分,其中還有一、二字是憑我推測,如「投考」的「考」字、「南下至廣州」的「至」字。
    在此之前,我皆僅聽父親口述一些他在澎湖的小故事。他每次說,每次似乎有所保留。我不大敢問及他家鄉的事,怕他忍不住流淚,更怕他晚上作惡夢。他常在夜裡哭喊他的爹娘。我這可不是寫詩,是真的哭喊他的爹娘。當然,實在好奇時,還是會央求父親說一點。
    母親說父親從小就是優等生,而且還常這麼告訴我們三個小孩,我可以感受到母親以嫁給這樣的丈夫為榮。每當我問父親「真的?」「該不是要我們讀書才這麼說的吧?」父親總會點點頭、平靜地說:「嗯。」又說:「家裡不需要我幹活兒,就讀書唄。」「為什麼你不幹活兒?」我好奇地問他,母親會接著說:「年紀最小,爺爺、奶奶最疼!」只要提到爺爺奶奶,我就不敢再問下去,你們應該知道為什麼。
    父親到澎湖的時候,母親才剛出生。他們並未因年齡的差距而像一對父女,怎麼看就是夫妻(我母親認識我父親時,雖然才十五歲,長相清秀,但成熟的很),這也讓我少女時期即覺得跟一個看起來老一點的人在一起較幸福。今天就不談我父母的戀愛故事。
    先父是在一次車禍意外中走的。事情發生時,我們全家人始終無法接受那樣的事實,因為他向來身子是那麼硬朗的人,每天騎著腳踏車上菜場買菜,每天幫巷子裡的媽媽們張羅這張羅那(當然那些媽媽也常照顧我們),每天照護巷子裡的花花草草(清水高中老師宿舍,我家那條美麗的巷子可是上過報呢)……。
自從父親走後,母親皈依佛門,虔心修道並參與一些服務人群的工作,妹妹捨去安親班老師的工作,在她女兒就讀的小學擔任愛心媽媽,每天為班級學童上四書、上弟子規、上唐詩,我和弟弟繼續我們的教書工作……,雖然大家嘴巴不說,但都想繼續父親生前習慣服務人們的精神。
    父親生前是個好女婿、好爸爸、好丈夫、好鄰居、好老師。他很喜歡幫助人(熟識他的人都熟悉他爽朗的笑聲以及乾脆的作風),我不知道這是他山東人的性格還是他曾經受人救助有關……

餵飽學弟  學長捨身
    他在澎湖時,一群學生餓得必須去偷人家田裡的地瓜才能生存。父親當時在同儕中年記算小,學長說:「你們不要去,我們去,我們跑得快!」(指被發現時,逃得快)就有學長因為來不及逃(逃離了日本軍、逃離了共產黨,卻逃離不了農人的木棒),被幾個農人亂棒打成重傷(母親說被打死,我覺得誇張,轉頭問父親,父親猶豫、不說清楚)。難怪父親喜歡吃地瓜,而且每次都細嚼慢嚥──這與他平常大口大口的吃法截然不同。我想那地瓜裡的故事,會在他咬下的每一口裡重演;那地瓜裡的患難真情,會在他的心裡繼續滋生。他嚥下的是他學長的愛──在流亡的危險下,犧牲小我,成全小學弟的愛。
     父親常說人心險惡,可他又經常二話不說地幫人做事──我想這或許不矛盾……
    當時澎湖也有一些好心的農人會親自將地瓜送去給流亡學生。或許「人心險惡」說的不是那些追打學長的農人,而是當時的……,(沒有父親的親口證實,我還是別亂猜。現在也無從證實了。)

半夜失蹤的同學
    先父在澎湖時,常常擔心自己隔天是不是還活著,也許一覺醒來,早已在另一個世界。就有學長天亮了……然後從此失蹤……。我問父親:「去哪兒了?」父親總小聲地說:「被槍斃了。」我問:「他們是匪諜?」「哪兒是!」「那為什麼要槍斃他們?」我問這些問題時,好像才國中的年紀。「小孩子別亂問!」父親一向宏亮的聲音變得好小聲,彷彿怕洩露了什麼而被抓走,我想是怕我們被抓走。
    你們能想像雙腳泡在污水裡至少一個月的情形嗎?父親說他流亡時,躲在防空洞,裡頭的水深及膝蓋,大家還是書不離手。說到讀書,我家第一本《古文觀止》是我父親這位教數學的老師買的,那是他最常翻閱的書。曾經我莫名其妙:家裡怎麼好幾本《古文觀止》?是不同版本,全是父親買的。我當時的納悶,後來在《大江大海1949》這本書裡找到了答案……。
    自從參加古文朗讀比賽,父親總會在一旁笑著說:「你這丫頭別再喊了,吵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。」因為他是笑著的,我更確信他說的是反話。至今朗讀古文,也總會感覺父親聽得見。
    父親喜歡成全愛讀書的學生,我,只要想買書,他都會立刻去幫我買來(我是說小時候,長大了就不那樣麻煩父親了)。遇上家境清寒的學生,只要他們上課認真,課後,父親還會免費為他們補習。母親說外公生意失敗,沒錢供我三個阿姨和一個舅舅讀書,是父親堅持要他們讀下去,父親支付他們每一個人的學費。我想「能讀書是福氣,能讓人讀書是幸運」──這應該是父親雙腳浸泡在防空洞裡的領悟吧。
   
骨肉分離四十載
父親走了,他生前每一晚的夢魘也隨之結束,他再也不會夜裡哭喊──哭喊他的爹娘了。
    每次問及父親究竟夢了些什麼,他都是一樣的答案:「我娘在叫我。」要不就是「我爹被人鬥了,好慘啊!」然後我會假裝不看父親,好讓他有機會不尷尬地拭去眼角的淚水。
    一個十幾歲就離開爹娘的孩子,當然會想爹娘;一個來不及向爹娘說再見的孩子,當然會哭喊爹娘……。
    父親考上青島省中(還是煙台?這裡我忘了)之後就負笈他鄉。住校的最後一晚,突然被通知,然後匆匆忙忙、慌慌張張跟著師長、同學開始流亡的歲月……。哪裡來得及跟爹娘告別?
    父親告訴我這段的時候,我只是同情他,如今,我自己也是來不及見他最後一面,來不及跟他說再見,我……和父親有了一樣的痛……。
    爺爺是個大地主,有店面二十幾家,被鬥的時候,可想而知是何其慘!二伯為了保護自己的小弟──唯一脫離共產黨的小弟(我父親),謊稱他已死,連爺爺、奶奶都信以為真而傷心欲絕。所以父親民國七十九年回大陸省親時,母親說他和二伯抱頭痛哭了許久許久,卻無法見到他的爹娘,因為全在土裡了……。

亂世改姓椎心痛
    二伯家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需要救濟,她三個女兒全是大學畢業,而且七十九年的時候,我已經有兩個堂姊在美國讀研究所了。二伯原是某大學教授,後又擔任某省煤礦總經理(還是經理,這裡我忘了)。原諒我深受父親影響,也要保護二伯一家人,還是擔心今天如果都說得太明白,不知會不會對二伯一家子不利?二伯當初為了不讓共產黨查出他在台灣還有一個親人,為了保護他的小弟,也為了保護一家人,全家改了姓,至今都不能改回本姓──我想這應該是很委屈也是很心痛的事吧。
    其實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同意我將他和他家人的事說出去,他生前可能防諜防習慣了,還是防政府?(哈哈!)
    「老爸!放心,我考慮過了,今天說的這些,不會有問題啦,您在那頭大可放心。」
    對了,補充一下:父親當年下部隊後,因為喜歡念書,我猜應該也是要繼續他那被視作匪諜而槍斃的七位師長(含學長)的精神吧,至員林實驗中學就讀,後來考上中興大學農業經濟系,畢業後,先是在小學當幾年老師,然後就至清水中學(最後改為清水高中),直至退休。

沒有對立,只有心力
   父親在世喜歡助人,即使面對的是以閩語為母語,而努力以國語和他對話的人,他也會努力說著人家幾乎聽不懂的山東閩語與人互動。當然他爽朗的笑聲讓對方相信他絕對的善意,也以笑聲回饋。只是,當年我即告訴自己:有一天我會讓自己說出一口即使稱不上流利,也不能讓人聽來彆扭的閩語。

    父親說:「對人好不好,不是聽他說什麼話,是看他做什麼事。」是呀!父親在世從沒有對立的人,因為他總是以熱情與精力協助需要他協助的人。
*本文於2022/2/23將「台語」修改為「閩語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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